2019 年 1 月 20 日,大寒,天阴无雨,这是成都人早已习惯的天气。

那天,黑夜没有来。

已经是晚上七点,本该是夜幕笼罩世界的时候,但天色仍如五点时那样,阴郁中透着一股将要衰亡的颜色气息。这异样让成都人身体不适和精神疲惫,连晚餐也失去了本该有的滋味。

我在那家常去的东北菜饭馆一边吃着不辣的热饭,一边刷着手机。专家说原因不明——地球还是按预测中的路径运动、周边的城市已经进入了黑夜、目前仍然没有找到光源的位置。有人猜测这是鬼神的行为,但权威人士说这是封建迷信,危言耸听;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群体的光子发射,是基于概率的能量跃迁,毕竟概率虽然很小不代表不会发生;还有人说这可能和核辐射有关,也可能涉及到外星人、平行世界、前所未有的人类群体幻觉……

我想,幻觉也不是不可能,但恐怕不是「前所未有」,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相信神的存在并愿意为之杀人或自杀。

那天,夜晚终究没有来。持续的白昼似乎也夺走了很多人的睡眠,凌晨一点仍有很多人在街上游荡——至少比往常要多得多。我能体会这种心情,似乎是担心自己在这样的异常事件中睡着之后不能再醒过来。

商店大都关闭了,就连通常 24 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也关上了门,路口处往常会营业到很晚的小吃摊也没有踪迹。就好像是突然之间人们都意识到赚钱不再是一件要紧事了;或者不管怎样劳累一生,终究也赚不到钱。

一个女孩,穿着蓝绿色的羽绒服,把带着绒毛的帽子盖在头上,坐在一棵树下的石凳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我注视了她一阵,猜想那多半是个美女,便假装关心地坐在了她的旁边,问她:「你没事吧。」

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慌张地扭头看我,而我也发现她实际上也并不非常美,只是普通,和我一样。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我。

我的脑中飘过一句英语 ——「a man who wants to know you」 ,然后被映射成了汉语:「一个想要认识你的人。」

「搭讪?」她去除了语气中的警戒。

「嗯。」我点点头。

「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更不能一个人。」

她挤出一个苦笑:「你知道吗?我们没有影子。」

影子是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却最不受重视的东西,它没有颜色,只是比周围更暗而已,也没有感情,只是我们自己在光源下产生的自身形体的模糊投影。我看了一眼自己脚下,又去看他人的脚、树和垃圾桶,都没有影子,似乎室外的所有地方都忽然有了同等亮度一样。也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这个世界失真了,所有一切都看起来像是近来古装剧中的背景贴图,是显而易见的不真实。

「大概是运行这个世界的计算机出了问题吧。」

「我觉得我快要发疯了!」她突然有些情绪激动,「所有人最终都会发疯。」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胆量,伸出左手放在她的背上,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轻轻抚摸着她。

「我好害怕。」她说。

「我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也是。」

一个小时后,我们在我的住处做了爱,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是「李霞」。

黑夜终究是消失了,一并消失的还有其它时辰,成都似乎被困在了下午五点的天色里不能动弹。也不再下雨,无法将空气里的尘埃降落到地面。不到一个月,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了浓厚的雾霾之中。即使仍然是冬天,空气里仍散发着一股闷热的气息,似乎是源自这些不知来处的光线的能量。这些热混合着蜀地潮湿的气候,正在这城市的各个角落培养霉菌。

那天的十九点钟,李霞说要离开成都。

「这里已经不适合人生活了,不会有任何好转。」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不想她离开。

「你和我一起。」她说,像是请求,也似命令。

「去哪里?」

「去重庆吧,或者武汉,或者深圳。总之不能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我说,我不知道任何理由,我搬到成都的时间还不到一年,这里也不是我的故乡。

但她还是问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了实话,「但是我应该留在这里。」我意识到我也许应该说「我们」。

「这里没有出路的,也没有未来,你会死在这里。」我知道她已经在求我了,我们需要彼此,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孤独的,无法被人理解,也无法被彼此理解,我们也都承认这一点。

「这件事发生在这里,也许传递了什么重要信息,我必须留在这里,才能知道最后的答案。」

「没有答案的!难道你还假装不知道吗?」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水。

「我必须留下来。」我说。

李霞第二天就走了,并删去了与我的一切联系方式,只留下了一个邮箱地址。

临走前她问我:「我们不会再联系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她拉着箱子走进电梯的时候,我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再见。」

三个月后,我在网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和名字,她成了一场无差别持刀杀人案的四位受害者之一。她死了。

这段时间里,成都吸引了很多人前来。有想要研究的科学家和研究者,也有奇怪信仰的各式教徒,还有单纯来一睹「奇迹」的游客。他们很少人会留下来,与此同时,更多人离开了,甚至在社交网络上发誓再也不会回来。成都的居民越来越少,城市在变得愈发空旷。

我的房东也搬去了深圳,说也不再收我房租,直到「这件事情」过去,但他也说不再抱任何希望。

「世界不是我们原来以为的那样。」他临走时对我说。

「或许只是世界变了。」

「或许,或许吧。」他说,「还是过去好啊,当时却不觉得。」

「只有老人才会念旧吧。」我苦笑着说。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人类也已经有一百万年了吧。」

「有吗?」

「大概差不多吧。」

后来我也再没有过他的消息。

白天一直没有过去,夏天就已经来了。雾霾之中的成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似乎要将一切都变成熟食。

夏至日那天凌晨,没有任何预兆,水电气网全都突然中断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有恢复。

空调停止了工作,我也没法做饭,没有冲的厕所散发着屎尿的气味,我半个月未曾离开的室内变成了难以容忍的火狱。我走出门外,步行走下 24 层楼梯,雾气之中能发现街上聚集着一群人——一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成都或来到成都的人。

他们围在一个长发一片混乱的青年男子周围,说着该怎么办,终于完蛋了之类的话。

「什么情况?」我稍微大声地说,期望有人能回答。

两个人回头看我,其中一个说:「成都与世隔绝了!」

另一个接着说:「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前一个人又接过话头:「说是不管往哪边走,都只剩下荒野,没有尽头。」

「就好像我们被丢进了另一个世界。」

「怎么会这样?」然后我意识到我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问题。

果然,「不知道。」他们同时回答道。

我有驾照,但我没有车,而我觉得也必须要去看看无尽的荒野究竟是什么情况。

我问那两个人:「你们可以把车借我吗?我想去看看什么情况。」

「不行。」一个人说,「你应该理解,我毕竟不认识你。」

「我没有车。」另一个人说。

这就意味着我还要找别人帮忙,但我其实不喜欢甚至害怕与别人说话,我想要一张面具。

突然一个大约五十岁的富态的女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也正要去,一起嘛,我有车。」

我坐上了她车,在浓郁雾霾笼罩下的街道上缓行,就像是穿行在一个还未被上色的虚拟世界中。

「在电影里,出现这样的事,都会有人打砸抢烧。」她突然说。

「生活毕竟不是电影。」

「生活就是电影,只不过一般都拍得很无聊罢了。」

「那谁是观众呢?你信神?」我问。

「不知道,反正我不在乎它;我是我自己的观众,当然你也是,但只有我自己能完整看完我的表演。」

「你睡觉的时候呢?」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语气中多了一丝不屑:「年轻人还是不要当杠精。」

「不是,开个玩笑。」我解释说,她没有理睬。一阵无言之后我打破了雾霾中的这一片安静:「你还真是不一样。」

「因为你见过的人还太少。」她又扭头看了我一眼,这一次时间更长,「而且你是个宅男吧。」

这不是问题,她也知道答案。我点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便说:「嗯。」

「挺好的。」她说,「都一样。」

然后,不知怎的,她开始讲起她自己的故事来。

一九八九年,生长于四川农村的她被时代的浪潮带到了广州,去打工挣钱吃饱饭。但那时候工作岗位比打工者的人数少得多,香港和台湾来的老板又精明残酷,让每一个有工作的人都工作到深夜,似乎要用微薄但对这些农民工而言非常丰厚的收入榨干他们的所有价值。

她没能找到工作,或者带她来广州的那个同县的男人本来就不打算给她找个正经工作。他们劝说她,让她饥饿,说要改革开放,很快就把她变成了妓女。

她的处女卖给了一个香港老板,老板很温柔,不是很痛,但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似乎说要多开几个厂。她觉得他很厉害。这一次她赚了 100 元,是她从没有过的巨资,但那个自称介绍人的同县男人说要抽成,于是拿走了 40%,留给她 60 元。她仍然心满意足。

这就成了她的工作,虽然之后日一次不再有 100 元,但也比辛苦在工厂打工要挣得多,也更轻松。但好景总是不长,不到一年时间,似乎所有来打工的漂亮女孩都发现了这一快速致富的手段,但老板的数量却没有那么多。于是她们只能低价向其他打工的男人出售自己的身体。

在后来的几年里,她积攒了一些钱,回到故乡和一个老实人结了婚,搬到成都做起了小生意,也渐渐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还有了一个女儿,现在正在北京求学。

两年前,她的丈夫因为胃癌去世了。她说她似乎忽然间就感到失去了生活的支撑,意识到了自己过去曾以为并没有过的对丈夫的爱。

但丈夫已经死了。

她开始探寻。起先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但后来意识到自己需要存在的意义,那是在之前四十多年的忙碌生活她从没意识到的东西,那是在她终于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室内为自己准备晚餐时所意识到的东西。她意识到了空虚,也终于去了一次一个朋友屡次劝说她应该去的十字架教堂。她没有去第二次,因为这间教堂被政府强制拆除了,据说还逮捕了一些人。她不想与这些事情有牵连,她也不相信这些神或救赎的承诺能够真正成为她的信仰。

她开始了约会,这是她从没做过的事,她使用手机上的软件认识想要和她上床的男人或女人。但她年纪已经较大了,在充满戒备和猜疑的网络上并没有取得多少成功,更没有获得一次让她满意的性爱。在她几乎就将放弃约炮,准备开始学习英语以便在女儿毕业之后去全世界旅游的时候,成都失去了黑夜。

「一开始就感觉好像自己这辈子都被否定了。」她说,也说自己并不知道原因,只是有一种莫名而来的被背叛的感觉。黑夜一直没有来,而她则放弃了学英语然后旅行的计划,留了下来。

「现在我们在另一个世界了,如果不留下来怎么能遇到这种事?」,她说,「也就我们能遇到这种事。」

水泥道路戛然而止。

前方的世界就像被巨大粗劣的荒野画笔划过了一样,只有大小不一的石块和间或生长的乱草。

「看来是真的。」她说,并不显得惊讶。

「继续走吗?」

她再次发动了汽车,车在颠簸之中驶入了未知的领域。

但还不到两分钟,她又不得不踩下了刹车。毕竟还是太过颠簸,而她的车也并不适合越野。

我们决定步行,但已经不太清楚为何还要继续,前面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象,大概也没有我们所要找寻的目标,或者大概本来本就不存在目标,就如同我之前的人生一样。

半个小时后,我们迷路了。

所有方向都是一样的景象,而雾霾的天气也让我们无法依靠太阳的位置辨别方位,一阵慌乱之后我们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从哪个方向而来。

「我们完蛋了!」我意识到,「我们当时为什么要走进来!」

「是走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你何必纠正我说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我。」她说,「我估计应该往这边走。」看见我一脸迷茫,她又补充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吧。」

我选择了相信,毕竟也并没有更好的方案。

很显然,她的直觉错了。

我们彻底迷失了方向。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坐在一块比较大的石头上,「也许明天太阳会出来,就能看到成都了。」

「太阳再也不会出来了。」她说,「你难道不明白,这里不是我们以前的世界了,可能本来就没有太阳。」

「也许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里和成都一样,没有黑夜。

我和那个女人一起稍微整理出了一个平整的地面,然后躺在了上面,在闷热、不适、疲劳、饥饿和忧虑中入眠。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我感到了快乐。

我似乎回到了七八岁的年纪,在燥热的夏夜把竹片编成的躺椅搬到村中心的石坝上。爷爷坐在石坝上摇着蒲扇,抽着自己手卷的叶子烟,让我也开始喜欢那样的味道。我躺在躺椅上,用那时还未被电子设备和教科书损伤的眼睛注视群星,我想要注视最晦暗的星辰,却又疑虑那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我看见流星和闪动的飞行器灯,想象那是异星的来客,前往地球拜访隐世的智者。我被群星亿万年前的余光震撼,在星空下晕眩,就要沉入莫可名状的幻梦。

「娃儿,醒来,莫在这里睡,有蚊子。」是爷爷在呼唤我,我睁开眼睛,依然是雾霾中一成不变的白昼,但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却不知了去向。

我迟疑要不要这样做,最后还是大声喊了一声:「你在哪里?」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很快消散。

我没有听到答复。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方向,也没有希望。我基本上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竟有些莫名而来的畅快,仿佛自己的故事终于能有个还算不错的了结。

在永恒的白昼中,我开始迈动步伐,不为前进,也没有目标。我只是想着,继续走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