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整晚的雨,不大,但楼上积攒坠落的水珠依然在窄小出租屋窗户的金属遮雨棚上制造出了足以扰人睡眠的声响。没有睡好的刘伟起床拉开窗帘,看到了远处楼顶上阳光存在的迹象。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但是因为武汉肺炎疫情,昨天刚出去采购过的他今天已经没有了出门的资格。他打开窗户,让室内外的空气交换。他闻到了室外空气的清冷,也隐约听到了鸟叫雀鸣,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刘伟拿起手机,再次读了一遍刚已经在床上读过的短信。这条短信来自招商银行,通知了他上个结算周期内的账单,而那个数字已经显著大于他的总现金量了。需要分期或用蚂蚁借呗借点钱吧?他想,其实也知道自己并无它法,他已经快半年没有工作了,原本计划春节后找个新工作维持生计,但病毒和封锁扰乱了他计划的一切,而且这种病毒还搅乱了整个中国,也已经影响整个世界。

刘伟离开窗户,预备给自己煮一壶开水。速溶咖啡还有最后几包,今天可以泡半包,已经三天没喝了,有些想念。

给水壶装上半壶水后把它放在底座上,然后刘伟又抓起了他的手机,看了一些新收到的应用通知——几条广告之间夹杂着关于这次肺炎疫情的新数据。他没有细看便清空了所有通知,几天来一直如此,就好像他已经失去了对现实生活的热情。「有什么用呢?」如果你问他原因,他肯定会这样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而且不管你的反对意见是什么,他都不会认同。似乎人类有一种共性,当到达一定的年龄后,都会变得固执己见起来;尤其是在公共讨论渠道被控制限定了的中国,这个年龄通常会很年轻——一个明智的人甚至无需刻意留意,便能发现那些年纪轻轻却思想已老朽得无药可救的人。

刘伟自然不是一个明智的人。在中国,要明智是极其困难的,这不仅涉及到要在一个满是高墙和管制的世界中找到获取更全面的信息的方法,而且还要具备承认自身过去的谬误并改变自己的勇气。后者甚至可能比凭借优异的成绩在美国常春藤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还难,因为虽然中国人会向他人认错,但却从没有向自己认错的传统,即使当残酷的现实逼迫他们向外界求援时,他们也会坚持自己的观念,开始说起「只是因为运气不好罢了」之类的话。

咔嗒一声,说明水已经变成了开水,可以泡咖啡了。刘伟拿出一包,从开口处撕开。当他正要将其中一半咖啡倒入自己的杯子中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抽痛。那感觉非常明显,就在胸口胸窝处的位置。不详的预感出现,刘伟将一整包咖啡都倒进了杯中。

他开始思考自己已被感染的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显然不为零,毕竟他出去买过食物和其它日常生活用品,也就不可避免地与其他人接触过。不过刘伟倒也并不担心,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就算不幸被感染,也大概能靠自身的免疫系统活下去。他甚至已经下决心如果真的发烧了,也不会去就诊然后被集中到所谓的方舱医院隔离,毕竟在那里也还是一样的等待而已,也许更糟的是还会被喂一些毫无作用的中药。

刘伟将壶中的开水倒进杯子,咖啡的香味散发出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下。接着那抽痛感再次袭来,而且强度显著增大。水壶翻倒,刘伟跪倒在地。

「呃~」刘伟口中发出绵长的震颤声,那是他的嘴正在不断地吸入空气,就好像是真的饿了而且只能进食空气了一样。刘伟的眼中显现出极大的恐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之后不久,他的眼睛便失去了神色,只是呆滞地望着前方;也在此时,他闭上了嘴,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以最放松的站姿站立着,背稍稍有些驼,然后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空白的墙壁。

刘伟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大约十分钟,即使滚烫的开水在他的脚上制造了水泡也毫不在意。他的呼吸渐渐变慢,当最终停止时,异变便开始了,他的身体体积开始等比例迅速增大,也不断从未知的来源获得质量。他的肉身顶住了天花板,但却似乎比那钢筋混凝土还要坚硬,天花板被穿透,不久地板也开始崩裂。刘伟变异后的身体在这十三层的居民楼的废墟之中站起,并继续增高,最终停在了 91.2 米的高度,几乎相当于 30 层楼。

这具赤裸的身体站立在这座城市的三环位置,面无表情地抬着头,以 45 度倾角望着天空,望着那些永远不会停止的聚了又散的云。

2020 年的日历上似乎注定要写满悲剧。一开始便有从前一年继承而来的中美贸易战,然后美国对伊朗高官的暗杀行动又让人们思考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来,接着便出现了伊朗误击客机事件、武汉肺炎疫情和科比之死。如果张晓飞不是一个科学青年,恐怕也会和某些阴谋论说的那样思考起末日将至的可能性了。但张晓飞是一个科学青年,或者用他更喜欢的词来说是「死理性派」。死理性派的一大特点是相信觉得可信的专家,毕竟自己不是专家,所以便把自己的信任交给了那些看起来能用数据说话的人。所以也就很显然,他反对中医,他会说不存在所谓的中医或西医,只有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他在相当程度上相信中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来领导,这样中国才不会陷入混乱;他也相信教育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尤其是自我教育,这是大多数中国人都缺少的东西;他在很大程度上还相信人类的一切问题都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的,现在还依然存在的腐败、贫富差距、教育不平等甚至言论自由等等各种问题只是因为人类的技术能力不够罢了。

他相信这个世界是理性的,即使人类的看似非理性的状态也是可以通过科学方法来解释的,可以用简洁优雅的数学方程式来描述,即使这些数学方程式很可能也只是近似,但现实绝不可能出现远离其描述的状况,比如质能永远守恒以及出生不到 20 天的双胞胎不会说话。于是当这类超出规范的状况真的出现时,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张晓飞看着新闻,包括中文的新闻以及翻墙过后的英文新闻,其它语言的他也看了一些,但就算借助谷歌翻译也不能真正理解。不过就算不能真正理解也无妨,和之前他参与讨论乃至争论过的许多问题一样,他只需要相信某种看起来很科学的描述即可。而现在最科学的描述只有一种: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全世界许多地方都同时出现了异象:静默的巨型人形物体。现在统计的数据是发现了 477 个巨人,他们全都没有已知的生命体征,全都以 45 度角的姿势望着天空,仿佛是某种塑像。

这不科学!难道是外星人!即使现在仍是冬天,而且还没有北方的暖气,张晓飞也只是坐在椅子上,但他的头上还是冒出了汗水。他的大脑正以极限的速度运转着,似乎为这种异乎寻常的事情寻找一个合理性,并将这个合理性作为他以后继续活下去的支撑依据。

神?他惊恐地想到这个概念,这是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神真的存在?不可能,就算某种智慧生物最终确实获得了神级的力量,但也终究不是神。但是他又想到,如果一个生物确实具备神级的力量,那么与真正的神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并不存在真正的神,那么这样的生物完全就可以使用这个概念来描述自己;就像我们可以用「马」来描述屏幕上的光学影像,那并不是真正的马,只是看起来和马一样的影子,但我们还是将其称为「马」。

张晓飞不断浏览新闻,希望某个最好是物理学家的权威专家能出来说几句,说明一下这些巨人的可能性。但他没有看到,最多的永远都是政府公告,而政府的公告中除了「不要惊慌」和「正在调查」之外什么重要的信息都没有。

张晓飞在重复的信息中感到眼睛酸痛之后才终于停下来。他站起来,来回踱步,他认为这是比肺炎更加严重的事情,甚至可能超过人类历史上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因为这一事件的背后可能正是那些自古以来的探索者们所思考的这个宇宙的真相。

「我不理解啊!」他捂着脑袋大喊一声,他觉得自己必须要亲自去看看那些巨人。于是他穿好衣服,拿起手机和车钥匙走了出去,没戴口罩。

从前天开始,刘慧就开始有些咳嗽,她觉得自己恐怕是被感染了,但医生只是让她回家隔离,没有给她确诊,也就更没有让她住院。她知道原因,武汉的医院早已不够床位了,她是属于被抛弃的那批人,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征服疫情」中的「代价」。她有些怨恨,但并不多;她知道总要有人成为代价,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如果自己能够躲过这一劫,她一定会好好享受生活,去之前始终没能下定决心前去的地方旅行,比如东京、巴黎以及光是名字就足以让人遐想的卡萨布兰卡,还有一定要向那个男孩告白,不管结局如何,她决定之后一定要说出自己的心意。

昨天上午,巨人出现了,就在她家所在楼宇的公路对面,正对着她家的窗户站立着。

一些人逃走了,但她没有,因为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武汉已经封城,所以她回不了在四川的老家,而她也只是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工作,没有朋友,所认识的人都只是一些关系淡漠的同事而已。何况她也知道,如果巨人想要杀害她,她是逃不掉的,就算能逃掉,病毒也不会放过她。所以,还何必要逃呢。

但是,即使做好了必死的觉悟,刘慧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羞耻。因为那巨人是一个男性,赤身裸体地站立在她家视野良好的窗前。刘慧也因此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巨人的巨大阴茎,它拖着一个卵袋,从一团黑毛中伸出,露出半个龟头。它是如此地清晰,刘慧甚至能看见上面微微鼓起的乌黑血管。

入睡的时间到了,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仿佛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象那巨大的阴茎插入自己阴道的场景。但她还是一个处女,也从没使用过性玩具,她的性经历最多只是偶尔在入睡之前揉一揉自己的阴蒂而已。所以这想象的场景让她感到恐惧,也让她不自觉地湿润。凌晨三点,她依然没有睡着,但开始揉捏起自己的阴蒂来,她闭着眼睛想要放松,但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窗外的巨人。她有种感觉,那巨人一定能看透一切,说不定正在心里取笑甚至蔑视她。

她揉捏着,酥麻感阵阵,但却总是感觉缺少一些什么。她抚摸自己的阴户,在手指上涂上了一层黏液,然后她从被窝里抽出手,轻轻舔了一口,尝到微微的咸味。她继续轻揉,终于让自己放松了下来,也渐渐被睡意击败,陷入了没有逻辑的梦境之中。

「刘慧」——她在梦境中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小硬纸片上,而那张纸片则用黑色的丝带系在她的手上。她死了,正被装入黄色的裹尸袋。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已然变为紫色。终于发生了。她想,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以及还没有说出来的心意。然后她看见自己的乌黑嘴唇动了动,让她忽然有了一丝起死回生的希望。那死尸的嘴突然张开,一只巨大的阴茎伸了出来,嘴里则是如深渊般黑暗的卷曲毛发。

刘慧大咳一声醒来,发病了吗?喘气,惊惧,失落。她想,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但没有感觉到发热,但也许是因为全身都热所以才感觉不到温差。大概是这样吧,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坐起来,拉开窗帘,然后褪下了自己全身的衣物,在冷冽的空气中开始自慰。她用力地揉搓,让阴道湿润,然后将自己的中指插入了自己的阴道,感受到微微的刺痛感,然后她又将自己的无名指一并插了进去,创造了更加充实的体验。

「啊~」她情不自禁,这是她第一次因快感而呻吟,「啊~」她体会着,她想象着,她坠入地狱,她升入天堂……

余烬之中,她躲回了被窝,开始哭泣。「我不想死。」她望着巨人,也许他能听到,「救救我。」

今天又看到了蝗灾的消息,王泽溪的脸上又情不自禁地挂起了微笑。最近十几天来,他常常挂着这样的微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因为他已经相信末日将至了,而且就如预言的那样上演着前戏:瘟疫、饥荒、战争、死亡。这些灾难很快就将降临人间,给有罪之人带来惩罚,而除了那些被选中而化身巨人的人,地球上已没有无辜的人,即使婴儿也一出生就在继承的基因中染上了罪孽。

一切幸存者都是有罪的,包括他自己。王泽溪一边充满期待,一边又倍感恐惧;虽然早在心中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他却知道自己经受不住痛苦。他希望必将到来的死亡能够快速而高效,最好能让他无法察觉。

在死亡之前,他唯一的心愿是希望能看到人类的忏悔。但种种迹象表明,人类绝不会忏悔,最多只会在终于大难临头时假惺惺地祈求宽恕。但倘若他们得到宽恕,便又会自以为找到了作弊的捷径,直到下一次惩罚降临。人类从不真正记得。

王泽溪记得曾在电影里面见过一些渴望着世界毁灭的人,他们大多都有悲惨的童年,只有少量似乎天生便具有渴望毁灭的倾向。王泽溪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虽然他的童年有过一些惨痛的经历,但那绝非一个悲惨的童年,毕竟至少多数时候他过得很开心,但他也觉得自己并非天生就想要世界的毁灭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善良,虽然敌视人类整体,但却不愿见到任何人类个体在自己面前受苦,他那不可遏制的同理心是约束他到目前为止一直过着普通的人类生活的主要力量。

现在,灾难来了,为他带来了摆脱这一切的希望,毕竟只是靠他自己是肯定无法做到的。

懦弱吗?想到这一点,王泽溪叹了一口气,然后抓起了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上面有几条母亲发来的消息,主要是问他是否买到了新的口罩。

但王泽溪其实已经五天未出门了,原本计划是今天出门采购的,但终究还是没有成行,实际上他已经不再打算买口罩了。何况多半也买不到。

「买到了。」他回复了母亲的消息,不想让她担心,也可以避免一些用于解释的麻烦。前些年他在谈到自己的想法时还会稍微解释一下,但现在他完全不再向任何人提供解释了,一是因为解释不清楚,二是因为他已经从某个时间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

「那就好,买了几个?」母亲马上就回复了他。

「五个。」王泽溪继续补充,「每个人只能买五个,限购。」这样会显得更加可信。

「买菜没有?」

「买了鸡肉,猪肉太贵了,还有些青菜。」

「要多吃菜。」

「我知道。」王泽溪回复说,然后把手机放在了一边,即使有新消息也没继续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