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8 月 1 日,今天是豆瓣阅读第一届长篇小说拉力赛的截稿日,我的故事还没写完。

这真是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也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本计划是在合适的时机一个个地杀掉主角,以表现无可挽救的悲剧,就像这当下的现实,不管是言论自由、感情生活还是钱包,都已到了无能为力且毫无希望的地步。但后来故事的发展脱离了大纲,偶然出现的灵感创造了一连串新人物和相应的境遇,他们也给故事带来了新的发展方向。故事也于是脱离了我的控制,延伸到了计划之外,成了难以终结的诅咒。

我想是时候创造一个意外的灾难摧毁故事所在的世界了,但这样恐怕会有突兀赶稿的嫌疑——尽管这嫌疑指向了确凿无疑的事实。我想不管怎么,结局大概都会如夜王之死那样突然;不过还好我之前的描写并没有《权力的游戏》那般宏大深远的铺垫,所以结束起来应该也不会有那么突兀。

但我却找不到任何有新意的操作。上帝的惩罚?圣经的老套路了。世纪地震?已经老生常谈。陨石降临?连恐龙都知道。意外中毒或瘟疫?实在平淡无奇。精神错乱集体自杀?不过是一种低级趣味而已。我总不能也找一个青春期女孩刺客带来完结吧?

我在显示器前呆坐,试图定位一个看似合理的突发结局,忽然看到浏览器页面的右上角多了一个红点。那是豆瓣的通知,我收到了一封豆邮。

虫子游戈,你好~

我是豆阅的编辑羿沃霖,我们注意到你的拉力赛小说《量子魔法师》目前仍未完结,请问你有兴趣尝试我们的故事生成AI吗?它可以帮你分析之前的文本,然后快速生成一个参考结局,你可以修改之后发布。觉得可以的话点击这里

竟有这样的操作?我之前也曾听闻过能生成故事的 AI,似乎确实可以通过某些预测算法分析之前的文本来续写故事。于是我回复说:

你的名字真奇怪。

我等了几分钟也没收到答复,大概因为是截稿日,编辑们都很忙吧——忙着催稿和分发故事生成 AI。看来他们也希望我和其它作者的故事能有合理的结局。

我点击了「点击这里」,新标签页打开,到达了一个没有域名,仅给出了 IP 地址的新页面,那里显示着一份用户协议。

故事生成人工智能软件许可及服务协议

欢迎您使用故事生成人工智能软件!

为使用故事生成人工智能软件(以下简称“本软件”)及服务,你应当阅读并遵守《故事生成人工智能软件许可及服务协议》(以下简称“本协议”)。请您务必审慎阅读、充分理解各条款内容,特别是免除或者限制责任的条款,并选择接受或不接受。

…………

但几乎没有人会真的完整阅读一份用户协议。我大致瞄了前面几条,无非是授权这个 AI 软件读取和分析我的小说文本、作者应自行检查故事生成结果并为最终发布的内容负责以及承诺分析结果不在我未同意的情况下授权额外第三方使用之类的套话。

我拖动鼠标,勾选了页面底部的「同意本协议并开始使用本软件」,然后点击了「确定」。

电脑屏幕突然闪动了一下,但似乎又像是错觉,我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抹掉了眼角一粒干硬的眼屎。

戴上眼镜,看见了一个反馈对话框,要我选择生成的故事结局文档的保存位置,但它已经定位到了我想要的目标位置 E:\OneDrive\novels\量子魔法师,所以直接点击「保存」即可。

打开文档,我发现这竟然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结局,里面有一个合理但又意外的转折,也有主角的真情流露,甚至还给出了我未曾计划过的两个配角的情感暗示。AI 的能力真让人惊讶,我觉得这个结局完全无需修改;但作为一个作者,我没法接受结局完全来自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于是我修改了几个标点符号,然后在最终的对峙前面加入了一段场景描写。

就这样了。我很满意。一番复制粘贴操作后,我在豆瓣阅读发布了终章。此时离午夜零点的截稿时间还有八小时。

一身轻松,腹部生起一段快乐愉悦的感觉,仿佛卸去一个负担,就要开始全新的生活。我从冰箱取出一只雪糕,在阳台上快乐地啃起来,同时眺望着远处道路上穿着超短裙的姑娘们,这是盛夏的美景。

享受过冰爽的甜蜜之后,我回到了电脑桌前,打算玩一小时《巫师 3》——断断续续玩了半年,我依然还在威伦和诺维格瑞做着支线任务,没有去寻找前往史凯利格的船。

在柜子里摸出手柄,然后关闭浏览器和 Typora。我在准备打开 Steam 时发现了桌面上多出了一个东西——一个显示着倒计时的桌面插件。它用配合着桌面壁纸的色调挂在瑞克和莫蒂的飞船下方,仿佛融入了环境。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它。那个倒计时插件是一个六角星连着一个矩形框。其中六角星中央显示着一个较大的数字「7」,矩形框里则是正在缩短的时间「08 : 02 : 53」。看起来倒计时结束时正好是今晚二十四点,也即明天的零点,正是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的截稿时间点。

这是什么?我自然联想到刚才使用过的故事生成人工智能软件,心里产生些不满情绪,也感到些愤怒和被背叛的感觉——我一直相信豆瓣不像其它互联网公司,不会擅自在我的电脑中安装恶意软件。

我在那倒计时上点击了右键,试图找到它的安装路径以便彻底清除它。

和右键点击桌面时一样的响应。仿佛那本身只是桌面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寄生在我的计算机中的流氓程序。

伪装真是高明。胸口涌起一阵愤怒冲向了脑袋。

「傻逼!」我忍不住骂了出来。

08 : 00 : 00

我看见六角星中的数字突然发生了变化,从「7」变为了「6」。

07 : 59 : 59

也就是说六边形中的数字比右侧的倒计时小时数字小 1。基于目前的情况,我只能总结出这样的规律。但这样的设定似乎毫无意义。我很好奇豆瓣那些工程师的想法:难道这基于某个我尚不了解的梗?

然后我意识到我的心境好像平复了许多,似乎失去了某种激烈的情绪。我放弃卸载这个插件,猜测大概倒计时结束之后就会自动消失吧。

我打开了 Steam,开始玩游戏,但我没有启动《巫师 3》,而是选择了《Kenshi》。我记得很久之前连续玩了好几天,也记得当时的原则是只招募女性队员,就连背包牛也只选择雌性,因为我是想在那一片废土之中建造一个女儿国。玩了几天时间后,我已经将最初的三个女队员培养成了能独自单挑圣国巡逻队的强大战士,但建造工作却一直没有开始。后来忽然失去了兴致,一直没玩这个游戏。现在突然想读档试试建造。

我拖着队伍在这个世界寻找立足之地,却总是想要找个最佳位置。等我终于确定在联合城市 Catun 北部定居时,我计划的一小时游戏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然后我才意识到应该先准备建筑材料,于是只得带着背包兽去周边城市购买。这些繁琐的操作让游戏开始乏味,并让我意识到这就是当初自己忽然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致的原因。

我买好了足够的材料后就彻底厌倦了,于是存档退出了游戏,也许几个月后想起来时再玩玩看吧。

07 : 04 : 11

那个数字会变成「5」吗?我居然还有些期待,甚至开始不很在意那是恶意软件的事实。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等待转变的时刻。

并无意外,那数字确实变成了「5」。我也开始好奇它会继续变成「4」,然后「3」、「2」、「1」吗?接下来又会怎样?倒计时结束了又会怎样?宣布截稿还是长篇拉力赛最终评选活动开始?数字变成了「0」又会怎样?这个软件会删掉自身吗?

接着我意识到可能这个软件并非来自豆瓣!甚至可能之前的故事生成人工智能也不是豆瓣的作品!

我再次检查了那封豆邮。

自称羿沃霖的发信人依然还没有回复我。我进入他的页面,没看到其它任何非默认设置的内容,也没有其它任何能证明他豆瓣阅读编辑身份的证据,而且就连他给出的故事生成人工智能软件的链接也与豆瓣的域名无关。

一阵恐惧袭来。我的电脑可能已经被彻底感染,而且我自知也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能力。如果确实如此,我只能重装系统了。

但我想知道这倒计时结束时会发生什么。

我在显示屏前坐下来等待,看时间一秒一分的过去。

06 : 42 : 23

我享受等待倒计时的过程,甚至在这单调的细微变化中体会到了别具一格的美感。

06 : 24 : 17

18 之后总是 17,毫无例外。

06 : 11 : 11

这是倒计时七小时的光棍时刻,不,应该算是八小时内的。

06 : 00 :00

又到变化之时了。数字「5」变成了「4」。

05 : 59 : 59

几乎就在那一秒之内,我体会到了一种变化。一种失去感、一种对之前记忆中自身行为的陌生感、一种体验的错离、一种对之前的否定。这种变化预示着什么?又代表了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开始将这一发生在自身身上的现象与这倒计时关联起来,但却找不到头绪。仿佛我在失去那什么的同时也忘记了那种体验。

时间依旧倒退。

我感到恐惧。我决定暂时关闭电脑,也许这样能够中止程序的运行。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读我之前看不多久就会犯困的书《现代艺术 150 年》,希望能借此抑制住自己的恐惧和一种对于未来的不好预感。

《小丑的狂欢节》成了艺术家潜意识的一次大喷发,而我将尝试对此做一解读。以画面右侧的绿色大球为例,它代表着米罗决意要征服世界。而带着一只眼和一只耳的梯子,如果把它们看作逃离这间屋子的感官和实用手段的话,可能暗示着艺术家对于被困的恐惧,窗户上的黑三角有着类似埃菲尔铁塔的样貌,它是米罗梦想之城的地标。

「梦想」?我疑惑那是什么意思。这分明是两个很简单的字,但我却无法理解。我在记忆中比对过往。恐惧的感觉在这疑惑中再次袭来,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我被夺走的东西。数字每降一个,我就会失去一种那一类型的东西。然后变得连它们的意义也不能体会。

那肯定不是豆瓣的程序!而是来自某种更强大的乃至异于寻常的存在。

我在书柜角落里找到了很久不曾翻过的《现代汉语词典》,试图理解「梦想」的含义。

【梦想】mèng xiǎng ①[动] 幻想;妄想:这件事根本不可能,你别~了。②[动]渴望:他小时候~着当一名飞行员。③[名] 梦想的事情:实现了自己的~。

不,还是不能理解。何况在解释中还使用了「梦想」这个词,这只会让人更加困惑——你不能用一个词自身去解释它自己吧?当然,我知道什么是「梦」,也知道什么是「想」,但就是无法理解什么是「梦想」,我甚至依稀觉得那可能是一个人类都无法理解的概念,就好像我曾在高等数学的课堂上自认为不能理解「无限小」的概念一样。但不同的是我知道如果我投入精力,我最终能像那位普通话不包准的老师一样理解「无限小」;而我就算用尽全力,也无法再理解「梦想」。天啦!我还曾在高中时代写的诗里用过它。

恐惧!

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我的灵魂。

那倒行的时间并非指向了长篇拉力赛截稿时间点,而是我的毁灭之时。

我看了一眼手机,离数字的下一次变化还有半个多小时。我打开客厅久未被使用的电视机,开始播放音乐以抑制那心中涌动的恐惧和想象中可怖的可能结局。

我播放「SHN48」的歌,我以为年轻可爱的妹子跳动的身姿能缓和对不幸的体验,无论是恐惧还是悲哀或对自我的同情。

换一个角度 视野就不同

不用谁认同

只要有你陪我 一起逐梦 就够

为什么我没能遇到这么可爱又喜欢我的妹子呢?真让人难过。

于是恐惧混入了自怜自艾,我感到更加难过了。

同时,我也关注着时间。当我算出的倒计时经过了 05 : 00 : 00 一分钟后,我重新打开了电脑。

04 : 57 : 34

果然,倒计时程序并没有因为电脑关闭而终止。数字也已经变成了「3」。

我一开始就不该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被夺走了不知所谓的「梦想」或其它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之前的假设为真,我确实会在每一次数字变换时都失去灵魂中的某些东西,那么这一次我又失去了什么呢?

想不起来。

但似乎也无所谓。

我又回到电视机前看妹子们跳舞。

年轻的身体充满活力,我感觉自己似乎也闻到了那沁人心脾让人头脑发昏的少女香气。我也忍不住跟着跳起舞来。

我知道自己的模仿非常拙劣,就像是树懒模仿金丝雀。但我依然很开心,毕竟反正也没人看见,或就算看见也只会邀请过来一起跳吧。

跳得累了。我坐在沙发上休息。才感到腹中饥饿,原来忘记了吃晚饭。

我在冰箱里找出那个昨天买的大西瓜,围着瓜蒂削去一圈,然后又在厨房取来了长柄小铁勺。

「哇哦!」我忍不住呼喊,「真是美味呀!」

西瓜果然要这样吃才对。

醉人世界迷人乐园震耳音乐
响不停oh 响不停hey

我手舞足蹈,快乐地吃瓜,就好像是突然回到了学生时代,可惜此处只我一人。

孤独吗?

瓜吃到一半我突然感到一阵忧伤。电视机上跳动的女孩们成了模糊的斑影,也不再迷人可爱了。

我意识到那个数字就在刚才又经过了变换,成了「2」;而在这变换中,我一定又失去了什么东西,只留下了一阵失控的孤独在灵魂中被增强放大,成了心中涌现的主导力量。

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了,我以为岁月已让我具备了免疫这种青少年症状的抗性,但孤独与年龄无关,它将伴随我一生。

我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沉浸于单一的情绪中无法解脱。为什么不夺走我的理性让我发疯呢?或许这样还能让我好受一些。

我只有我,是不可理解的核心加上了无法穿透的外壳。

我在走向毁灭,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了这个唯一的结局。我在头脑里回忆过往,却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和动机。我看见自己与人交谈,交换着我现在已经难以理解的句子。

我蜷缩在沙发上,忘记了时间。

时间,一个难以定义的概念。是运动?是变化?是现象?是幻象?时间从何而来?又将怎样完结?答案存在吗?如果存在,答案能被理解吗?

沙发上的人坐起来,站起身,去查看电脑,桌面上的倒计时里显示着「02 : 44 : 33」,左边的六角星显示着数字「1」。他检查自己的手掌和键盘,似乎想要分辨两者的不同,然后似乎又很快放弃,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笔记本翻阅起来。他看到了上面绘画了流程图,是《量子魔法师》的设计思路,但在很久之前故事就已经偏离了这份大纲。

他移动到窗前,观看城市的夜色,一脸波澜不惊。他就这样一直站着。

电脑屏幕上,倒计时仍在继续。

02 : 00 : 00

他依然站在窗前。

01 : 59 : 59

数字变为了「0」。他突然倒地抽搐起来,嘴里发出唔呀乱叫的声音,然后他又开始在地上爬行,发出怒吼和尖叫。这是发疯的征兆。

邻居在惊骇恐惧中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给疯癫的人加上了束缚又注射了镇定剂。

“这么年轻就发了疯,可惜了。”他在意识模糊前听见了邻居的评论。

他被运去了精神病医院,要在醒来后接受评估和治疗。

警察检查他的房间,看是否关闭了煤气和水源,排除了一切安全隐患。警察又检查他的电脑,看见了桌面上的倒计时。

01 : 00 : 00

00 : 59 : 59

左边六角星中数字从「0」变成了「1」。警察关闭了这台计算机。

我醒来时看见一片白色,头晕目眩,身体也不能动。我想是“鬼压床”的噩梦——意识已经醒来,但身体依然在沉睡。我挣扎一下,试图唤醒自己。

“你醒了。”我听见有人说,扭头看见了旁边了一位医生。

我出了什么问题吗?“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昨天你发了疯。”

“不可能。”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个理性的人,不会发疯,但我却开始依稀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我要给你做一些评估。”医生说,“看起来你不仅发疯,还失忆。”

我在医院住了一周才得到出院的准许。房东已经修好了我租住的出租屋的门,并且理所应当地把费用算在了我头上。我打开电脑登录豆瓣,看到了豆瓣阅读的最后通知——我终究没能在要求的时间里完成最后的结局。但这无关紧要,我终究还是要写完它,而且现在我已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