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人都认为圣诞老人只不过是一个童话或神话或吉祥物，总之不是真实的，但实际上祂是唯一一个仍在人间活动的神灵。
每年圣诞节，圣诞老人都会坐在自己的幻境雪屋里听取人类的愿望。但是，不是每一个向圣诞老人发出的愿望都会被听到，只有那些真心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人的愿望才可以。然后，祂会从这些愿望中随机选出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然后实现它。当然，由于真心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人绝大多数都只是孩子，所以他们的愿望一般也并不复杂，比如某个女孩想要一辆玩具赛车、某个男孩想要一套漂亮裙子或者某个担惊受怕的孩子想要父母和好如初。
2019 年 12 月 25 日，又是一年圣诞节。圣诞老人喝了一小杯红酒，然后躺进了他最喜欢的懒人沙发里，开始聆听人们的愿望。虽然人类世界最通用的纪年方式就要进入另一个新年代，但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孩子们的愿望还是一如既往地单纯，这大概是人类世界里仅存的还没有被资本和消费主义污染的东西。
今年收到的有效愿望一共 10077 个，比预想的还稍微好一点点，至少勉强保住了五位数。圣诞老人听到的第一个愿望来自一个韩国女孩，她说她有一次听到自己的妈妈对爸爸说生孩子是个错误，让他们失去了自由的生活，不得不一直工作赚钱才行。她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挣很多钱，能够自由地生活，也能抽出时间来陪她玩。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景气了啊！」圣诞老人感慨一声，「干脆我也像其他神灵一样归隐算了。」不过他还是继续听取第二个愿望，它来自墨西哥的一个小男孩，是希望自己被警察击毙的父亲能够起死回生。圣诞老人每年都会收到相当多类似的愿望，但起死回生超出了祂的能力范围，于是祂将这个愿望移出了清单。
第三个愿望来自一个圣诞老人已经相当熟悉的人，他是一个有智力障碍的 29 岁美国人，但有幸出生在一个富足而友善的家庭中，所以一直过着童真单纯而又幸福的生活。他的愿望还是和去年一样：想要更多朋友。
圣诞老人继续听取愿望，在听到第 8901 个愿望时，祂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个愿望来自没有长久以来的圣诞节传统的中国的一个男孩，他许愿说：「我希望我不喜欢的人都去死。」
这是自公元 1895 年以来圣诞老人第一次听到如此邪恶和恐怖的愿望，但即便如此，由于这个愿望是可以实现的，所以圣诞老人并没有将其从愿望池中移除，不过祂也并不担心，毕竟一千多年来祂已经遇到过不少邪恶的愿望，但却从来没有随机选中过它们——圣诞老人总是自带好运气的。
圣诞老人听完了所有 10077 个有效愿望，排除了其中不可实现的 145 个愿望，剩下 9932 个可实现的有效愿望，也标志着这一数字首次跌破五位数；而在一百年前，这一数字还是千万量级的。圣诞老人叹息一声，哀叹人类纯洁往逝，早早就让孩子们相信了圣诞老人不存在的谎言。
祂离开懒人沙发，给自己的杯子补充了一点红酒，细细品味一番之后执行了随机选择程序。这个程序依托于世界命运线，具有任何神灵（包括命运之神）都不能预测的随机性。
很快，结果出炉：「我希望我不喜欢的人都去死。」
圣诞老人木然地听完了结果，然后将装着一点红酒的酒杯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几乎依然满瓶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祂下定了决心：这个愿望将是祂实现的最后一个愿望，完成这个任务之后祂就将选择归隐，再也不理会该死的人类的任何事情。
祂躺回懒人沙发，接入许愿者的思想，开始解析详细任务清单。
任务清单：
- 杀光全人类
圣诞老人敲了敲脑袋，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但并没有，清单还依然在那里，祂依然还是要去杀光全人类。以防万一，圣诞老人再次接入许愿者的思想，又从头开始重新解析了一遍。果然没错，仍旧是「杀光全人类」，甚至也包括许愿者自己。但这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呀！他怎么会对人类和自己有如此之大的敌意？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2
2016 年 8 月 13 日，五岁的张晖安第一次体验到了孤独的滋味。他满口药苦味，在一个能闻到青草、死水和久放的旧衣服味道的地方醒来。那件旧衣服就穿在他的身上，而周围环境不同于他所知的任何地方——这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小屋，让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一扇木门关着，门外有脚步声。
「妈妈？」张晖安喊道，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他母亲的脚步声，母亲的脚步声要更轻盈才对。
脚步声靠近了，然后是一阵金属声，一个不是母亲的妇人打开了门，「娃儿，醒呐？饿不饿？」她笑着说，似乎很高兴。
这样的笑容让张晖安稍微放松了一点。「我妈妈在哪里？」他问。
「我就是你妈妈。」那妇人却说。
「你才不是我妈妈！」张晖安着急了，「妈妈！妈妈！」他大声喊。
「你原来的妈妈不要你了，所以现在我就是你的妈妈。」
「你说谎！」张晖安大喊，他不许有人说他妈妈不要他了，因为妈妈之前跟他说过，不管那些叔叔阿姨怎么逗他说妈妈不要他了，都是假的，因为她是他的妈妈呀，她永远爱他，永远不会不要他。
「你妈妈把你送给我作幺儿哩。」
「你是个坏大人，在背后说我妈妈坏话。」
那妇人忽然变了脸色，「你不叫我妈妈，就没有饭吃！」说完就走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并加上了一把锁。
「妈妈！」张晖安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即使他哭了起来，妈妈也没有出现。
他喊得累了，就不再哭了，便去拍门，把门拍得砰砰直响。
那妇人把门打开来：「怎样？愿意叫我妈妈了吗？」
「我要上厕所。」张晖安红着眼睛说。
「你先叫我一声妈妈。」
「你不是我妈妈！」张晖安眼见着又要哭出来。
那妇人把门又关上了，张晖安也随之嚎啕大哭起来，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叫妈妈了。
不久之后，那妇人又打开了门，递给张晖安一个蓝色的小塑料盆。「尿在这个里面。」
「我要出去找妈妈。」张晖安一边抽泣一边说。
「你不叫我妈妈，你就哪里也别想去！」
「我叫你妈妈，你就让我出去找我自己的妈妈吗？」张晖安抹着眼泪。
「我不就是你妈妈吗？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讲呢！」那妇人的语气像是在指责张晖安，仿佛是说他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你不是我妈妈！」张晖安说。
那妇人于是又气冲冲地关上了门。
因为饥饿和恐惧，五岁的张晖安终究还是口头上承认了那妇人是他的妈妈，一并变化的还有张晖安的爸爸和其他亲人以及他自己的名字——他现在被周围所有的人称作「强娃」，因为他的新名字是「王强」。
人是一种适应能力很强的动物，能够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帝王生活，也能向终日劳作却毫无希望的人生妥协。尤其是在儿童时期，他们几乎能被一切的概念的同化，最后变成民主党人、恐怖分子、基督教徒、种族歧视者、心甘情愿的奴隶、看客或党卫兵。王强适应了在这个村庄里面的新的生活方式，活了下来。
人又是一种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动物，常常会一直留存一些个人的核心信念，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都不会改变。尤其是在人生历经重大变化时，他们总是会尝试在自己心中找到一个似乎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比如相信真爱、相信时来运转、相信国家、相信救赎、相信自己。王强相信的是圣诞老人，那是不要他的妈妈曾经告诉他的。
妈妈说圣诞老人会帮助表现乖巧的孩子实现愿望，所以那就乖巧一些吧，因为他希望回到真正的妈妈身边。但这不是一个适合乖巧孩子生长的家庭。他的新爸爸是个似乎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的人，而且又总是会把那些敌意带回家，释放在他的新妈妈的身上，具体形式包括言语辱骂与拳打脚踢，会造成嚎叫哭喊、埋怨天地、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不幸的后果。一开始，王强会本能地躲开这些暴力，但是当这些暴力的目标成了他自己时，他就再也躲不过去了。他的爸爸会用左手将他提起来，然后右手挥着竹篾抽打他的屁股，直到他声嘶音哑、涕泪横流才会满意地放过他。
半年之后，爸爸又在王强身上找到了新的乐趣，他会把那长着杂乱卷毛并且散发着恶臭的坚硬的阴茎伸进王强的嘴里，插进王强的肛门。他完全不介意王强用哭喊的形式表现出来的疼痛，也完全不理会妈妈的劝阻，他说是他赚钱买来的为什么不能日，也说城里娃儿的屁眼儿比你的老逼嫩多了，还说有本事给老子生个儿。要是妈妈埋怨说生不出娃儿是他的问题，那么必然又会是一阵毒打。
在那之后，六岁的王强终于相信自己原来的妈妈是真的不要他了，不然妈妈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她曾经对他说屁股和鸡鸡都是需要遮起来不给外面的大人看的地方，要是那些大人想看，那么他们就是坏人。他的新爸爸是坏人。他的妈妈把自己送给了一个坏人。
但是他要表现得乖巧，因为圣诞老人喜欢乖巧的孩子，这样圣诞老人才会帮他实现自己的愿望。他现在的愿望是让他不喜欢的人都去死。他相信如果圣诞老人能听到的话，一定会帮助自己的，因为妈妈说过圣诞老人的工作就是帮助孩子获得幸福。
妈妈，你能听到吗？我不幸福。
3
他的妈妈自然是听不到了，即使听到也大概不能理解了吧。孩子失踪之后，她寻找了一年多，向每个人求助，花光了所有积蓄，但终究还是失去了希望。她曾以为自己可以走出来，带着遗憾继续活下去，因为她受过高等教育，她知道有的人似乎天生命运多舛，她知道只有泰然面对人生的不幸才能在不幸之中获得一丝平静和幸福。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走出来，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可能在另一个地方受苦的同时自己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她害怕自己的孩子可能被人砍断手脚、拔掉舌头、刺瞎眼睛，变成流放街头的通过博取同情骗取钱财的乞讨工具。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隐秘地卖给某些内心充满罪恶而又有能力隐藏罪恶的人，他们可能夺走孩子年轻的健康器官，他们可能用各种方式虐待他，甚至可能变成那些禽兽的食物。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拐卖到偏远的地方，然后在痛苦中长大，并且忘记自己……
她害怕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终究还是将她压垮了。她疯了。时哭时笑，到处乱跑，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如果你问她，她只说要找老天爷评理。你要是说老天爷在天上，她就会说老天爷不在天上，他瞎了眼躲起来了。
她说的没错，神灵们躲了起来。圣诞老人的记忆中还鲜活地记录着 1920 年到 2000 年之间的神灵归隐浪潮，因为神灵们不知怎么得出了结论，认为人类已经成长到了足够的程度，不再需要神灵了。但人类也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人类史上最大规模最惨烈的战争，并险些将整个文明彻底毁在核武器的手里。但人类终究度过这些危机，似乎也正证明了神灵们所认为的人类文明已经走向了成熟的信念。但现在，因为一个八岁儿童的愿望，这个文明就要毁在圣诞老人的手里面了。
2019 年 12 月 26 日，圣诞节后第一个白天没有如预想的那样降临。早上七点的伦敦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恐慌之中。政府说是「异常现象」，而且这异常现象仿佛能够读取人类设定的规则，在零经度的本初子午线两端分出了鲜明的黑暗和光明。本初子午线以东，是正常到来的地球早上，以西却依然浸没在每日中最深沉的黑暗里，甚至也这一边的气温也低了不少。那黑暗如瘟疫，以地球自转的速度不断向西扩散，并很显然将用 23 小时 56 分钟 4 秒的时间覆盖整个地球。
「#世界末日」恐慌先于黑暗扩散到了全球每一个接入了互联网的人类社会。当黑暗覆盖整个地球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但人类总是善于猜测，然后说服自己相信。
「是 Apocalypse，是终极审判。」有人说，当黑暗覆盖整个地球之后，审判就会开始。包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在内的所有存在过的人都将根据他一生的行为接受判决，结果要么是永恒的福报，要么是永世的煎熬。
一天时间后，除了南极的极昼区域，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太阳的光明和热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包裹了整个地球。但审判却并未开始，似乎地球上的所有人都因为整体的罪行被一视同仁地判了在黑暗中被冷冻致死的刑罚一样。
「是外星人，是入侵，是黑暗森林打击。」有人说，人类这几十年的无线电活动已经暴露了人类的位置，也就成为了需要处理的潜在威胁，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不是这处理过程的具体实现而已，所以不要惊慌，结局已无可避免，因为与小说和电影描述的故事不一样，技术鸿沟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是，神与外星人又有什么分别呢？就像在蚂蚁眼里，核武器与火堆也没有任何分别一样。
圣诞老人设定好了完成那个愿望所需的一切，然后给自己倒上了最后一杯酒，接下来就是等待那个愿望实现的时候了。祂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件事做完之后，也会选择归隐。也许未来某天会有新的神灵出现，创造新的人类，但那已经与祂无关了。
4
八岁的男孩坐在一张小木凳上瑟瑟发抖。十分钟前，断电了，室外的黑暗于是侵袭到了室内，覆盖了一切。在近乎彻底的黑暗中，男孩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听见哭声，来自他的所谓爸爸和妈妈。爸爸大概还和十分钟前一样跪在神龛面前祈求天老爷的原谅，哭喊着自己知道错了，莫让恶鬼带他下地狱。而妈妈，只是哭而已。
「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没想到，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没想到……」
八岁的男孩坐在小木凳上，除了冷，什么也感受不到，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帮助自己理解这些黑暗意味着什么以及死亡的潜在含义。
但是，他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类似于马上就要变成老年人的中年男人突然意外地实现了自己的一生宏愿的感觉，当然这个男孩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他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虽然所谓的妈妈已经为他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但压倒性的寒冷还是成功渗透了进来。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制造出最后的声响。
「什么在响！」他听见父亲的哭喊，「来捉我了吗！救救我！」
男孩闭上了眼睛，在地上缩成一团。他听见真正的妈妈在为他唱歌。她抱着他，坐在温暖的家中的沙发上，和他一起看圣诞老人的动画片，让他认识了那个穿着红衣服的长着大白胡子的胖老头。「谢谢你，帮我实现了愿望。」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八岁的男孩伴着母亲的歌声在温暖中入眠。